6,
日薄西山时我告辞离去。
回到寺里时,师父蹲在门槛上,望着西方。他看上去好像又老了很多。
我说:“师父,是在思考什么时候归西吗?”
师父头也没回,说:“我在想什么时候送你归西。”
老不死的。我耸耸肩,从他身边走过,结果却被师父一把手抓住手腕。
师父说:“爱徒,我问你一个问题。”
我吓得快要哭了,说:“都说了不玩那种游戏的啊。”
师父一头雾水:“什么?”
我定了定神,说:“没事,您问吧。”
“好,你回答我。”师父望着西方,似说似吟道:“是谁远离颠倒梦想,究竟涅槃?又是谁照见五蕴皆空,度一切苦厄?”
...这是学术问题吗?
我看师父也不像开玩笑,只好斟酌半晌,回他道:“这个梦幻世界非我所创,五蕴皆空更非我能主宰,我只是苦海中的一叶扁舟,不能涅槃,难度苦厄,只能小心翼翼地向彼岸划去,尽力避免结下因缘,堕入苦海。等我渡了自己,人在彼岸,才有资格回答这个问题。”
师父不言语了。
我试探地去问,“对吗?”
师父只是说:“你会找到更好的。”
师父闭上眼睛,面无表情,一副即将归西的样子。我便向回走了。
只是脑海里还浮现着小女鬼向我伸出双手的景象。
我忽然想,会不会有这样一名僧人?他从舟上一跃而下,从此投身苦海,世人问他缘何,他说只为了溅起一朵浪花。
回寺后,我写下一首诗,字里行间充斥着伤春悲秋的调调,完笔那一瞬间,我觉得自己真应该去写诗,写歌,写小说,写八卦新闻,而不是做一个和尚。
亲爱的女孩
原谅我不能拥抱你
因诸佛的名义
亲爱的女孩
我祝你永远幸福
也因诸佛的名义。
7,
小女鬼的话很快就应验了。
这一天,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女施主急匆匆进了寺院。
她撞上了我,焦急问:“小师父,有个特别可怕的人在找我,能不能让我在这里躲一躲?”
我看到她,当即想到了小女鬼口中的女孩。我狐疑地问道,“你是谁?”
她说:“我是...”
我打断她,说:“是不是有个人要你过来找我?”
她愣了下,当即点头如捣蒜,说:“是!是!那个仙家说,您能让我永远...”
我继续打断她,说:“我知道!让你永远远离你的爱人,放心吧!这段日子我会保护好你的。”
她似乎犹豫了一下,然后说:“好。”
我指着我房间的方向,继续对她说,“你且去我屋里避一避。对了!千万!千万!记住!都是佛祖的东西,不要乱翻乱动,乱吃乱喝!”
一段日子过去,事儿也就过去了吧。我想,这任务也并非像我想象中那么艰难。
结果还没到半柱香,一个相貌英俊的青年就找上门来了。
看样子,也并没有多么可怕。
他满头大汗,眼眶发红,问:“我的娘子呢?”
我懵了,合着这俩人是前后脚赛跑来的吗?我故作镇定,说,“为什么来这个地方找你娘子?”
他说:“我碰见一个仙家,她说,我的娘子在这里。”
我操,小女鬼你就是个牲口啊!我心里开始骂娘,脸上还故作平和,说:“仙家为什么会告诉你这些?”
他说:“我跪了她一天一夜,仙家心软,就告诉我了。”
那你特么最开始就别拜托我这种事儿啊!我刚答应完人家姑娘!我开始诅咒小女鬼永世不能超生什么的。但面上还是说道:“此乃佛门圣地,无酒无肉无女人,施主,你怕是找错地方了,对了,你门票买了没?”
这公子焦急地说道:“我女人都不见了,我哪里有心思买门票?小师父,您不知道...”
我继续故作和蔼地说道:“阿弥陀佛,我什么不知道?可是施主,这世间情情爱爱,都是虚妄,有缘无缘,都是孽缘。她既然离开,就证明此时此刻,你们无缘。那你来这里干什么呢?难道你以为她还能在小僧的房间里不成?”
他仍不死心:“可是小师父,我真的很爱她...”
男人都这么擅长死缠烂打的吗?我显得有些不耐烦,说:“哈,爱情不是你想爱,想爱就能爱,我也爱佛祖,可佛祖见我了吗?”
青年似乎有所领悟,陷入沉思,正值此时,师父来了,一见我面前这男子,赶忙说:“呦,这不是李公子吗?稀客!贵客!”
师父一脸谄媚,拉着青年就往寺里走,“我们寺院的出家人,个个可都是一心向佛,生活简朴。来,我领你参观一下,咳,不用谈什么香火钱的事儿,真不用,咱们都是为佛祖办事儿的不是?”
“这...不太好吧?”李公子说。
“这不太好吧!”我说。
师父拉过我,在耳边说:“你懂什么,这李公子可是大户人家!让人瞧瞧咱们艰苦的生活环境,指不定大发善心就留下一大笔香火钱呢,咱们挣点钱,人佛祖他老人家也开心对不对?”
我心想这话是没错,寺里开心了,佛祖开心了,但哥们我估计是难逃一死阿。
一路上,师父领着李公子挨个慰问了一下各位同门,李公子也的确对艰苦的住宿条件表示了慨叹,可惜最后走到我屋前的时候,一推门,一个貌若天仙的女子坐在桌前,桌上有酒有肉,正拿个鸡腿愕然地看向我们。
我心里叹息一声,李公子激动了,李公子要变身了,李公子要特别凶了,李公子要实施惨无人道的家暴了。
“小香!”李公子的确很激动。但他是眼泪夺眶而出。他扑向女子,可怜兮兮地哀求道:“求你了,跟我走吧。难道你真认为我像他们所说,将荣华富贵看得那么重要?你不要再多想了,求求你,好不好?”
小香手里拿着鸡腿,不知所措,听了他一番话后,也眼睛发红,点点头,说:“好。”
这两人郎才女貌,天作之合,大团圆结局,可喜可贺。
我在旁感动得都快哭了。因为师父铁青着脸开始质问我,“桌上酒哪来的?”
我答,“女施主带来的吧。”
“肉哪来的?”
“女施主带来的吧。”
“好,那么问题来了,女施主哪来的?”
“阿弥陀佛。”我说,“这题超纲了,我要求使用PASS卡。”
“唉。”师父长叹一口气,扼腕痛惜,“爱徒,我明白你心软,可拿起容易,放下你知道又有多难吗?”
师父看着面前相拥的情侣,摇头说道:“这两人,一个权倾天下,另一个却是穷苦人家。你以为她是在躲他吗?她是在躲避这场爱情阿,女人的直觉是很准的。而你呢?你不是佛,佛能知晓轮回,你却只能在此时此刻为他们开心,可你看不到因,自然也看不到那悲惨的果。”
我没开心啊!我心里苦逼,一边继续骂着小女鬼,一边故作高深为自己开脱:“可是师父,佛祖不是说过一句话吗?——能够握紧的就别放了,能够拥抱的就别拉扯。”
“快滚,这又是哪位佛祖说的?”师父如是说道。
当天,李公子到底还是领着香姑娘走了。
很可惜,小女鬼唯一郑重拜托给我的事情,我还是没能完成。
并且在李公子与香姑娘走后,师父开始回屋收拾一些东西。等他再出来时,把法杖往地上一戳,对我说:“走,跟我去除妖。”
我愣了。这多么年来,这老头除了拿钱办点法事外,就没见他有过一丝降妖除魔的觉悟。
我直截了当问:“又是哪位老板阿?”
结果师父却摆摆手:“菩萨。人老人家昨晚托梦于我,让咱去除了奉天山一个小妖。”
我心下一颤。
奉天山。
小女鬼。
8,
去往除妖的路上,我假装了两次感冒,三次发烧,四次腹泻,三十六次羊癫疯,仍然没有阻挡师父的决心。
师父说:“你满面佛光的,有上天保佑,怎么可能生病呢?”
离奉天山越来越近了,我觉得自己马上就解脱了。
可我又为什么要频频装病呢?
虽然自己真的要解脱了..可我又突然很怀念晨跑夜跑的日子?
虽然对我而言真的是解脱阿,可...
终于,我停下脚步,对师父坦白说:“不要除妖了!她是我的朋友!”
师父皱眉说:“朋友?你是说你每天在和一只鬼怪狼狈为奸涂炭生灵?”
我连忙摆手说:“不过那些小动物都是她吃的啦,跟我没关系的。”
“别解释了。”师父冷哼一声,“早就猜到了。可惜这是菩萨的意思,为师也不能做主。”
“哦”。我开始沉默。
虽然他在我心里一直不是个正经和尚,可世人见他皆要恭敬称一声“三藏法师”,这是说他三藏通读,佛法高深。师父说这个名号迟早要由我继承。每次听闻时我只是故作不在乎地笑笑,接着伏案抄经。
我曾见过他醉眼惺忪,赌气泼了袈裟一片浓墨,也曾见过他睁开双眼,迸射的光芒,能叫金乌都乞怜。
他是我心中唯一的佛,曾让我继承他的名号,将他那条崎岖的佛路走下去。今天我才明白为什么那条路是崎岖的,毕竟这尊山佛,终究还是要来听真佛说话。
原来苦海之上,谁也不能做主。
9.
小女鬼见到我很开心,见到师父很害羞。
她双手捏着裙子小声说:“小光头,你终于肯领我见家长啦。”
我说:“阿弥陀佛,他是送你回老家的。”
师父持杖慈眉善目说:“阿弥陀佛,你现在跑还来得及。”
小女鬼看着金光大盛的法杖,歪着头问:“可我又能跑去哪里呢。”
她身子轻飘飘地飞起来,在空中悠来荡去,她用空灵地声音唱着:“谁将涅槃?谁渡苦厄?闻谁所说,信受奉行?我来不知从何处来呀,去也不知往何处去,那是谁泼墨行书,使我停驻?又是谁心生果报,执念难除?”
她飘下来,拉着我的手:“是谁?”
我他娘的上哪儿知道阿?为什么突然间就变得这么高深?
师父在旁叹息:“是三个人。”
小女鬼放开我的手,看向师父,凄然一笑:“既然高僧知道答案,那又何必让我跑呢。”
她缓缓闭上眼:“小光头,我跑得好累呀。”
师父的法杖高高举起,金光笼罩了整座山头,狠狠砸下。
法杖举起时,我朦胧中觉得自己不做些什么可能会后悔,砸下那一秒之后,我终于确定了一个答案。
我扑过去,背对师父,看着小女鬼苍白的面容,张开双臂大喊:“不要!”
9.
闷声响起,师父的法杖落在了地上。
小女鬼睁开眼睛,她看着我的样子,叉腰摇头说:“小光头,你呀,还是不肯抱我。”
我张开的双臂停在半空中,很尴尬。
自己应该抱一下的吧,但总感觉有点不合适...?
好像跟佛法之类的有什么关系...
可是不抱又会不会后悔呢...??
我只好转移话题说:“小女鬼,你说的那个女孩,还是和她的爱人在一起了。”
小女鬼叹了口气,说:“开心一刻也是地久天长吧。”
我说:“你说的话,总是很像歌词诶?”
小女鬼说:“写歌的人假正经,听歌的人最无情。本就是这样的。”
我说:“那真正经的人都啥样啊?”
“很开心啊!”小女鬼眼中露出向往说:“他们在忙着生活!他们不会被人定义!”
这时候,师父忽然说:“我知道你们在,还是你们下手吧。”
什么意思?
我当即回头看去,半空中浮现出一方莲台,菩萨端坐其上,玉手掐印,语气平淡说:“跟我走吧。”
她玉指轻点,一束金光射来,落在小女鬼身上。
紧接着她便烧了起来。
还未等我反应过来,她已被金光拉远,随菩萨西去。她被金光灼烧着,眼泪哗啦啦流下来,转眼又被蒸发,成了雾气。
她大喊着,声音却传不出来,只看得到红裙子支离破碎,身躯也渐渐模糊。
我看到小女鬼红着眼睛,在金光中向我艰难地张开了双臂。
我开始向西奔跑。
一直以来我都对小女鬼敬而远之,唯独此刻我是那么想抓住她的红裙子。
我大叫:“菩萨,求求你了,不要带走她阿,不行把我也带走吧!”
菩萨说:“你还有你的宿命。”
我说:“那你饶了她吧!那些小鸡小鸭小鹅小兔子都是我烤的!”
“谁也不会惩罚她,我只是带她回她来的地方。”菩萨带着小女鬼化作一道金光,消失在奉天山的云雾深处。
我无力跪在地上,发觉自己早已泪流满面。
师父悠悠说:“至少你离答案近了一步。”
是。我想,终于懂了,原来这就是心痛,是我必须要渡的苦厄。
这些年来我不识人情冷暖,自负可斩世间三千情丝,原来只因自己从来没有拿起过。
人间这么多情感,有谁能不带悲欢地去经历一场场因缘的和合离散。
也许只有放下才是我们唯一能追求到的清净地。
后来我每年只去一次奉天山,带上熟食,去山巅那座我立的无名碑前坐着,说一些只有两个人知道的故事。
说着说着我会流泪,在碑前又哭又笑,直到酩酊大醉。
每一场大醉后,山巅总有微风拂过,它来带走我的眼泪,与岁月中两个小孩子的幼稚故事。而我会在每次醒来后追着风向西奔跑,假装风里还藏着飘扬的裙角。
亲爱的女孩,原谅我不能拥抱你。
待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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